生活 > 史海钩沉 > 正文

父亲的一九四九

作者:

父亲曾匡南,生于1919年,毕业于广东省文理教育学院(现华南师范大学)。1948年2月,经吴川县县长欧钟岳极力推荐下,28岁的父亲成为吴川中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校长。1949年,父亲应邀到香港办学,因向往“新中国”,更加上广州女子师范学院向他招手,遂从香港回广州,从此开始长达40年的苦难人生。

二叔曾嘉南读中学时,班主任叫全班学生一起填表加入三青团,后来中共指三青团是国民党反共的工具。肃反运动时期,有人劝嘉南叔外出避风头,但他自恃没有任何反共行为,最后突然在他任教的学校被抓走。我的奶奶托人求情,对方回说他没事,过两天便会放人回家。那天,我爷爷正在自家诊所给人看病,突然门外马路上有人挣扎突围而出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。爷爷定睛一看,心胆俱裂,原来是他最心爱的儿子被人五花大绑即将押赴刑场,奶奶当场昏死过去。念高中的小姑姑正在学校上课,有同学告知看见她的二哥被处决,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,后来竟因此被批“立场不稳”。

嘉南叔惨死七年后,我才出世。从小我就纳闷,为何我家的日历总是少一页?到了那一天,爷爷就禁食,粒米不进,独自垂泪。我曾好奇地询问,被奶奶阻止,警告小孩子不要多言,否则大人将大祸临头。这个谜团,直到文革结束,四人帮倒台,我才从小姑姑口中得知真相,原来那天是嘉南叔的忌日。在那个黑暗年代,悼念“反革命”即是“阶级立场有问题”,“阴谋阶级报复”,只能偷偷纪念。嘉南叔临刑前在家门前向爷爷下跪,文革期间成了爷爷被批斗的一条罪状,“反革命孝子贤孙,死到临头还要下跪,可见你们都是一丘之貉”。

因嘉南叔是被枪决的“反革命”,家人不敢保留他的照片,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遗物,是一幅用毛笔隶书抄录的岳飞《满江红》词句“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”,落款是“弟嘉南乱涂于民国卅五年六月”。文革红卫兵抄家前夕,我在一本线装书中无意间翻看到这一幅字,好奇地问奶奶嘉南是谁?奶奶大惊失色,叫我以后千万不要提这个名字。我实在太喜欢这幅书法了,偷偷珍藏起来,使之得以逃过红卫兵抄家之厄,留存于世,后被我带到香港,再带到美国珍藏至今。父亲不止一次自责,假如当时他留在香港办学,嘉南叔一定前往香港投靠,就不至于被当成反革命遭枪决。

父亲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任教期间,本来已与一李姓女同学订婚,并准备在1952年底举行婚礼。谁知祸从天降,曾与父亲共事过的一名英语教师,在肃反运动中被湛江市公安局拘留审查,要他检举揭发别人。英语教师为了“立功赎罪”,胡乱招供。他以为父亲去了香港,不会再回“新中国”,故把父亲扯出来“交差”。湛江公安局立即传讯审查我父亲。父亲的未婚妻当时已有身孕,父亲成了“特嫌”,她以为父亲性命不保,绝望之余,做了人工流产,随后投向另一位追求者。八个月后,父亲的冤案证实子虚乌有,但未婚妻已琵琶别抱。

父亲获释后,到广东台山县斗山任远中学任教。周末假日,经常到广州图书馆翻查资料,邂逅当时就读华侨补习学校的母亲。她是澳洲华侨,在1954年的回归热潮中返国,与父亲一见钟情,不顾家人反对嫁给父亲,婚后一年生下我。不久,父亲被打成右派,送往人迹罕至的青海柴达木盆地劳动教养。他所在学校共去了三名教师右派,另两人都未能活着回来。母亲因受不了周围的社会舆论压力,感到在人群中抬不起头,决定离开伤心地,遂要求离婚。由于当初父母家人坚决反对这门亲事,此时她感到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,便不再回澳洲,而在香港居住下来。

我出生一个多月,就被送回老家跟随爷爷奶奶生活,奶奶常戏称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。文革爆发,我家落入苦难深渊。历次政治运动,爷爷、父亲都是“运动员”,抄家、批斗、游街示众、关押……无日无之,真的生不如死。父亲曾先后自杀两次,一次试图在江水中溺毙自己,但由于他是游泳健将,虽然强迫自己喝了一肚子的水,仍淹不死;另一次是试图用吃饭的瓦缸敲碎自己的脑袋,尽管头破血流,最终及时获救。那时我们经常要填写履历表,每次填到“家庭成员中是否有人被杀、被关、被管制”等,我就神经紧张,害怕得不得了。

晚年的父亲,先是创办明德书屋,后又兴办梅山中学。父亲在历次政治浩劫中都大难不死,没想到1996年却死于医疗事故。我尽其所能,在父亲生前奉献的梅山中学,捐款成立曾匡南奖教、奖学金和匡南图书馆,希望借此告慰父亲在天之灵。

(选自《黑五类忆旧》第十一期,2011-03-01)

责任编辑: 李广松  来源:黑五类忆旧 转载请注明作者、出处並保持完整。

本文网址:https://www.aboluowang.com/2024/0510/2052976.html